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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07日
超以像外 得其环中
——书法家史经伟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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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华
史经伟,丰县人,现居苏州。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布谷书画创办人。
2019年中国楷书年展综合评审前100名(中国书协)、全国第五届正体书法展入展(中国书协)、2020年中国书法年展入展(中国书协)、第九届中国书坛新人新作展入展(中国书协)。
在历代学书者中,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生人,大概是无比尴尬而悲催的一拨存在。
他们没有上辈人的天时。上辈人如果想学书法,只要愿意求师,大抵总还能找到一些饱溉民国遗风的老先生,比如石开之师从陈子奋、谢义耕、何敦仁,白谦慎之问道萧铁、章汝奭、王弘之、张充和。而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这拨倒霉鬼,其生之初,我国家饱罹十年丧乱,文脉垂绝如缕,老辈凋零殆尽,因此他们幼年所受的“书法”熏染,大抵逃出不乡间民师或城镇大字报体之审美,多数人在成年后仍将野狐禅老干体江湖派奉作书道正宗,从而终其一生与真正的书法缘悭一面。
他们也没有下一辈人的地利。90年代生人如果想学书法,已经普遍有机会接受专业院校的书法教育,享受高清出版物大行其道的眼福,更兼网络传播的资料之丰和学习之便,加之书法培训渐渐走入正轨,在书法全面复兴的大时代下,不难找到专业的老师、专业的资料、专业的门径。简言之,下代人在初学阶段即可从正门而入,从第一口奶开始便走上正途,即使手上功夫未到,审美大致不差。想想前述这拨人在成年之后仍大写老干体而不自知,真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这大抵是时代之悲剧,所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然而在这尴尬与悲催之中,偏偏有一些不服输的分子,希冀以个人之力,来超越天时不足、地利不便的局限。他们愿意在人到中年之后发愿再从零学起,尝试亲近真正的书法,借以探究和接续往古的传统,听从内心的召唤,在微渺的光芒中,追寻自我的完善。史经伟兄便是其中的一位。
我第一次见到史兄书法,便为其醇正的气息所吸引。后来加了微信,接触日繁,对他的经历略有了解,发现他也做过记者,又同属于中年学书的悲催一族,自然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他从天津师范大学毕业后,曾短暂在天津滨海时报做过记者,后到某民企集团宣传部门任职多年。在集团的一次书法比赛中,他写的一幅字,受到外请专业评委的肯定,被拔为头筹。评委还特意叮嘱他以后认真临帖。有此机缘,史兄重新拾起了年少时对书法的爱好,从2011年起起,把临帖学书当做一件正经功课来做。从自学到四处求学,从业余玩书法到辞职专门搞书法培训,越走越远,先后在宁波和苏州创立了自己的书法培训品牌,慢慢走出了一条个人化的专业书法之路。这大抵也是这代人亲近书法的常见路径,只是史兄走得更加扎实。
观史兄书法,第一点突出的感觉是气象之正。
正大气象是史兄一以贯之的追求。他的楷书主要取法智永、欧阳询、褚遂良一路,端庄沉稳;行书取法赵孟頫、董其昌,平和中颇见骨力。他的作品,放诸展厅,和时风中那些摇头摆尾扭捏作态者截然不同,自然显出庄重端严,给人一种端人正士冠剑上殿、昂然挺立的正大气象。拜观史兄作品,我常常叹息于一个人审美的雅与俗,从下笔之时便有了分野,而寻常书家常以沾沾自喜者,不知正是其恶俗之处也。
史兄家本徐州丰邑,与刘邦、萧何、周勃等汉兴人杰同里,自然内蕴楚汉文化的刚强深沉;他又长期生活于文风蕃盛的宁波、苏州地区,颇受东南文脉熏染滋养。因此他的作品既有帖学之秀,又具雄浑刚健之意,较少纤弱之病,这与他的人生经历,倒也甚为相合。一方水土一方人物,史兄笔下意象,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二点印象是用情之专。
史兄曾求学于陈忠康先生的高研班,对陈师所提倡的“穷源尽流”理念,一直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学书,需选定一条路之后不断深入,穷源尽流,直至挖出自己的一口深井,这也是我自己认同的学书道路。赵孟頫说,“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今天,书法资料空前繁盛,带来巨大便利,但也足以挑逗和考验一代人的专注之心。如果今天学米芾,明天学篆隶,后天学北碑,学习对象不停转换,却没有一条适合自己的主线,缺乏一以贯之的规划作引领,年深月长,精力随岁月颠沛消耗,才华随时间变成才气最后变作水气般日渐消散,最终碌碌无成者,正不知凡几!
史兄对于他选定的书学之路所持有的深情态度,使得他笔下体现出一派纯正的传统书学气质。他沉醉于帖学一系中智永、欧阳询、褚遂良、赵孟頫、董其昌一脉,于端庄平和中觅得书学三昧,朝夕谛观,未见烦烦,平和中总有新发现,正可见其用情之专、砥砺之深。史兄夫人沈彩霞女士,与他共同经营布谷书画,教书育人,伉俪情深,相看不厌,此中殆也有书画陶冶之功乎?
第三点印象是下笔之文。
书法创作者不仅要锤炼技术才能,也要有感悟生命的文化追求。史兄毕业于新闻系,做过记者,阅读和写作本就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这种书卷韵致也体现在他的书法创作上。2020年中国书法年展入展作品,写的内容就是他的自作文《远心庐随笔》,其中有几则,后来发表在《中国书法报》上。书法本来是文人的事情,书法人要尽量远离市侩气、匪戾气、江湖气、野气、村气,这些在当代书法圈中屡见不鲜的习气,史兄皆一概摒而远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写大块文章,这是书法人应做的功课,体现在笔下,就是个人的艺术取舍之不同。我们更欣赏那些不仅有艺术才能、而且有文化追求的书家。
行笔至此,忽然想到一件事。前几日大雪,几位朋友请竹堂夫子小坐,席间聊起上世纪新时期以来多位书法名家的书林旧事。竹堂夫子揭橥出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即那辈人在岁月沉淀中慢慢分成了两种类型:既写书法同时又有文章传世的,其名声影响都可以保持至今;仅能写字者,不少当年曾葆有大名,而今多已湮没无闻,其名字甚至年青一代书者都没听说过……犹记夫子言罢,杯盘狼藉,夜色阑珊,许多曾如雷贯耳的名字在空中如流星般划过,在座诸人皆唏嘘不已。
事后我把这个段子告诉了史兄,又谈了些书史上的旧闻新知,不知不觉那天的电话又是一个多小时。我们都知道这个时代的空疏与粗鄙,也愿意从完善自我的角度做一点自己的功课,无奈少年时没有根基,青年时忙于求学,中年时忙于谋生,迨到匆匆回首,重新拾起儿时爱好,转回书法这里日日做功,人生小半光景早已耗去!大势如此,即使此生再努力在书法上也不会有多少成就,这早已是可想而知之事。虽然这是一代人的悲哀,但总是有些郁郁不平。我们都暗暗体会到这点,但又没有说破,挂电话的瞬间,心下不禁惘惘。
但反过来一想,庄周说“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书法对当下的意义,抛却稻粱谋之用,我想应该是完善自我的工具、亲近传统的途径、享受美好风景的舟楫,在日常精进的小确幸中求得内心的安宁与圆融。既明乎此,倒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相识数年,碰撞不少。史兄好学深思,小叩辄发大鸣,助我良多,颇为投契。日常交流中,本着知无不言的原则,我们也会谈到他的问题:比如笔画刚直有余而略少婉转;比如今后如何在擅长的楷行二体之外汲取营养,丰富自己的线条、质感等等,都有所谈及。其实他的这些毛病我都有,他没有的毛病我也有,这真是应了吾乡那句老话——“自己一身白毛,倒说别人是妖精”了,哈哈。不过往大里看,这些都是皮相之谈,史兄大度旷达,不会在意我的吹毛求疵。史兄斋号“远心庐”,出自陶渊明的名句,“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看到他的书法,这句诗就常常浮现在耳畔,心中有远方,下笔自安详,我们都深知自己的缺陷,也明了自己在书法上的偏嗜之弊,虽然我们知道自己可能努力一辈子也还是一事无成,但是我们还是愿意一直努力并乐此不疲,这大概就是两个傻子的偏执与幸福吧。
作者系中国书协会员、河南省书协理事、书法秘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