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允书

娘，今年88岁，是一位老年痴呆症患者。

昨晚，子夜时分，娘还未睡觉，又与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折腾起来了。我推门进去，娘手里拿着被子，正对着窗户玻璃上的自己正絮叨着，“你出来，给你被子盖上，冻死咋办……”我耐心跟娘解释，玻璃上的人影是她自己，好不容易哄她睡下，过了一小会，她又起来继续折腾，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凌晨四点。娘夜晚不肯睡觉闹腾已是家常便饭，有时会折腾一两天也不休息。娘如此折腾，她难受、焦躁不安，我也陪着一起痛苦、烦闷难眠。晚上能睡一个完整的觉成了我最大的幸福。有时痛苦不堪的我真想一了百了，倘若如此，老娘岂不更加可怜！

娘是2021年8月19日确诊患上中重度老年痴呆症的。我很难接受娘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的事实。那时娘整个人就像“丢了魂”，目光呆滞，神色飘忽，说话颠三倒四，经常迷路，时常担心东西被偷，心情烦躁，容易发火，到了夜里也不肯睡觉，脑子里一门心思地想出门，说要回家——也许她的记忆又回到了童年的老屋，却全然记不清自己一直生活的家。

娘患上老年痴呆症后对眼前的人和事有时会失去记忆，而对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却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娘靠在我的肩头哭着问“杭州（我的乳名）死哪去了？你是谁？”；又有一次，指着哥问我“那个老头谁？”娘糊涂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亲生儿子也瞬间想不起来了。记忆有时好像在跟娘捉迷藏，越急越想不起来。这时，娘便会烦闷、难过、自责，可就是找不到迷雾中的出口。时间仿佛也在跟母亲开玩笑，在她的脑海里，忽而是那个在棉花地里捡棉花的少女，忽而是在老屋里跟在姐姐（我的姨妈）屁股后面的小女孩。我的应对办法是，“永远只过进行时”，“永远只顺着娘的话说”。

冬天室外寒冷，我每天坚持陪着娘在客厅来来回回走动；锻炼的同时，也帮着娘重新认识周围的一切。“说了忘，忘了就再说一遍”，帮她一起找回记忆。娘也常常把一些过去熟悉的人和事讲给我听：讲起儿时的小伙伴——小黑妮，讲起和我父亲一起去华山拉石头盖屋，讲起小时候去看望外婆的路上我偷吃点心的馋猫样……有的我从未听过，有的娘翻来覆去絮叨了无数遍。

娘患有老年痴呆症后自尊心更强，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娘一向要强，家里大小事情都听她的，不仅一双巧手会裁剪，还烧得一手好菜。可现在，娘记性差了，总是丢三落四，什么也做不了。看着娘痛苦，我心里也很难过，就不断地安慰她，“没关系，儿陪着你呢，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做。”

娘患上老年痴呆症后，经常迷路，身边离不开人陪伴。为防止老太太走丢，家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给她戴上胸卡，写上姓名电话，以便迷路后及时联系到她；跟周围的邻居、保安说明母亲的病情，万一哪天她“偷偷”跑出去，请他们提醒老太太回家；老婆还在智能锁上设置了远程监控，唯恐母亲会破门而出。一次，我急着去上班，把娘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电视。也许长时间没有出门在家闷坏了，娘不知怎么把门打开出去了。我家的锁是那种智能锁，娘出去后却又无法打开门回家。幸好邻居把老太太领回家又及时联系到妻子，否则衣着单薄的母亲该怎样度过寒冷的一上午。锁毁了可以换新的，母亲要是因为我的粗心冻坏了身子，我会后悔自责一辈子。还有一次，娘离家出走迷了路，一家人在外边找了几小时，连派出所都要报案了。我当时在想，如果老太太找不到了，那家里人也就找不到我了，我准备到佛门净地了此残生。

为了防止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出现意外，我决定每天带着娘上下班。母亲年迈，吃饭穿衣都是慢动作，每天娘和我都提前一小时做准备，早早出发。原来以为既上班又照顾娘是件不可能的事，但只要心中有娘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教师阅览室宽敞明亮又清净，很适合娘这样的患者，娘在这里很安静，也不影响老师们阅读；她还时不时帮着扫地擦桌子。为避免家、校来回折腾，我和娘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工作之余，我陪着娘在校园里散散步，透一透新鲜的空气，陪娘说说话，即使娘犯糊涂说胡话，我也总是想方设法逗娘开心一笑，让娘快乐，娘笑了，我心也安然了。无意间，丰中校园里留下一对母子一起上班的身影。感谢学校领导的关心与照顾，让我有机会做好工作的同时，也能陪伴老娘平安夜度过每一天。

患上老年痴呆症后，一向明白的老太太糊涂起来听不进别人一句劝，你越不让干什么她越干什么：吃东西掉地上了，你告诉她别捡，她趁你不注意捡起来就放嘴里；给她洗澡，你告诉她进厕所再脱衣服，她边说“知道”边脱个精光，不管家里有没有外人；吃饭时，你告诉她别往地上吐，一扭脸没看见，她又弄得满身满地都是饭渣，还用脚在地板上泥几下。不仅如此，她做错事，别人是不能说的，更不能跟她讲理，为此我给老娘起了个“常有理”的绰号。我和妻子有时也在总结，如果对老太太没什么伤害，她不听就算了，没必要和她较真；但有些事不说行吗？不行，说她又不听，所以有时只得靠喊叫来镇住她。我也不愿意喊，我有高血压、脑梗，一生气就头晕，可是我能怎么办？妻子有时劝我，娘是病人，咱别拿正常人的言行去要求她。

娘烦躁不安时经常闹腾，每天都在挑战着家人们的神经和底线。不知什么时候她就闹着带她去医院看病，检查却还是老毛病，心肺有点问题，血压正常，血糖正常，脉搏有力，血脂刚过上线。我无法理解，别人家老人多是拒绝上医院，拒绝吃药，我们家老太太怎么正好相反呢？母亲还经常闹丢钱、丟东西、骂小偷，有时一下子套上9条裤子，穿上3双袜子，晚上不睡觉到各个房间溜达，玩电灯开关，过几天就换一个花样，我跟别人开玩笑说，老太太的“闹剧”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不带重样的。你刚适应了她的这种折腾，她又换了另一个闹法，崩溃啊！

娘害怕孤单，需要家人的陪伴。在家里娘一会也不让人离开她的视线，就连去个厕所她也要跟着过去……我们曾商量送母亲去养老院，可又怕她住不惯；找保姆，又一时找不到可靠的，再者母亲也不愿意找个外人伺候。看着母亲这种样子我跟儿子说，一旦有一天我也这样了赶紧把我送走。我们姊妹四个伺候一个老娘还搞得这样焦头烂额，以后一对小夫妻伺候四个老人怎么弄啊！

陪伴娘的日子里，我也有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觉得每天自己都在崩溃的边缘。一天到晚陪伴像疯子一样的母亲，我根本无法找到自己，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每天的生活就是伺候母亲的衣食起居，一步也不能离开。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觉得这话就是说的我，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摆脱。我曾经将自己的苦闷说给非常要好的同事听，同事宽慰我，你知足吧，我们想找个老人伺候着还没有呢！但说心里话，有时我很庆幸母亲大病不死，每天我有娘相伴；有时我还真找不到一点知足的感觉，看着老娘痛苦不堪的样子，心想还不如让她早点解脱了。为此，我矛盾极了、苦闷极了！

娘刚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单位同事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老太太这才刚刚开始，允书，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及早做出安排，不然的话她还没疯可能你先疯了。现在几年过去了，母亲的病情虽然日益加重，不过还能正常生活，有时还哼两句小曲，但就是不听话，可我有时真的已经快疯了，刷牙吧，把牙膏挤在了梳子上；去浇花吧，把水倒进了旁边的水盆里（这是我，不是娘），看看现在的我和老娘到底是谁先疯了。

人们常说，得了老年痴呆，最不幸的不是本人，而是坚持照顾病人的家人们，对此我深有同感。我真不是不愿意伺候有病的老娘，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年老爸突发心梗，没给我们留一天伺候他老人家的机会，现在每每想起来都非常心痛。子欲养而亲不待，孝心不能等待，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每次跟老太太发完火后我都特自责，心想等哪天老娘真不在了，我不得为今天的行为悔断了肠子？每当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时候，就安慰自己这是亲娘，我是亲生的，不生气。

表大娘，娘的好姐妹，也是老年痴呆症患者，瘫了三四年，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有时拉完还把粪便抹在床上、墙上，还放嘴里吃，我真不敢想象，娘真到了那一天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明天的太阳还会照样升起，可明天的老娘又将会出现怎样的状况？不管明天母亲状况如何，也许我还会一次又一次陷入崩溃，但是我更要选择坚强，有我在，我要让老娘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