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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6月14日

千载谁识斩蛇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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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许砚君

秦末丰县人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故事,不仅被历代史家熟知,而且还被后人编进戏曲与小说演义中,流传甚广。关于刘邦斩蛇的地点,流传本《史记》载为“丰西泽中”。

自汉以降,史载凿凿,传承有序。无论如何,刘邦在家乡丰县的斩蛇处应是值得后世重视的汉文化遗迹。

而现实是,河南永城市某处自明代伪造的一个从不存在的刘邦斩蛇处,经过永城文旅部门的炒作,沸沸扬扬,世人皆知,而历史中真实发生刘邦斩蛇的地点却寂寂无闻。造成此现状的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另外,值得丰县人注意的,由于丰县学人对此古迹遗址的认识不足,而造成的相互抵牾、莫衷一是,也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如丰县所立刘邦斩蛇纪念碑至今三易其址,的确滑稽。

作为一名丰县人,而且作为一名丰县地方史研究者,笔者有责任通过梳理历代典籍并借鉴当今文物考古文献,力求将刘邦在家乡斩蛇处的遗址大概位置考证出来,供有关部门以及喜欢家乡历史的读者朋友们参考。

文史爱好者在学习研究地方历史过程中,往往陷入一个怪圈,即迷信旧方志的记载。同时也往往被“先入为主”的认知枷锁所套牢,以致于终老也无法获得真知灼见。

研究明代的人文,明版地方志的记载是值得重视并可以借鉴的。如果想了解汉唐时期的历史,则明清地方志的记载仅能作为学术参考。欲求真相,还要进一步的深入文献中追根溯源,另外要科学地结合并吸收当今考古成果。

对刘邦斩蛇处(斩蛇沟)遗址位置的认知,自清代以来,太多丰县读书人就陷入此怪圈。特别自1949年以来,愈演愈烈。数十年来,政府所立的刘邦斩蛇纪念碑三易其址,而且三个位置与文献中记载的斩蛇处毫无关系,不能不令人产生遗憾之叹。

如果想探寻刘邦在家乡丰县斩蛇之处,先要抛开现存明清两代《丰县志》中的相关记载,首先让我们从源头找起,然后一路追寻,最后参考旧志内容,如此,才会有新的收获与正确的认知。

关于刘邦斩蛇事件,流传本《史记·高祖本纪》中有精彩的描写。为什么要说流传本呢?根据众多的文献记载以及《史记》研究学者们的考证,我们今天看到的《史记》至少在东汉已经被删改,魏晋时期更为严重,今天的《史记》早已经不是其原来面目。因此,学术界称之为流传本。虽是流传本,确也是今人研究西汉历史最重要的工具书。

流传本《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认真读此段文字,刘邦醉斩大蛇的地点无疑在“丰西泽”附近小路边的浅泽中。此段的关键词是“丰西泽”。

《史记·封禅书》对此事件也有记载:“汉兴,高帝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丰县枌榆社的名字,在史书中最早出现这里。

然后就是《汉书·高帝纪》的记载,与《史记》雷同,这里就不在摘录。

晋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也有记载:“丰西有大泽,高祖斩白蛇於此,有枌榆亭。”

《史记》《汉书》《续汉书》皆云此事在丰西泽,这是千古不易的。今有个别学者以为刘邦斩蛇是莫须有的事情,恐怕持此说的人不能提供有力的证据。当时的人们对蛇类普遍怀有敬畏之心,而刘邦斩之,用之说明刘邦的不凡与胆气。史家将斩蛇之事加以渲染,以宣示刘邦称帝是神权天授,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手法,无可厚非。

斩蛇故事的发生地在“丰西泽”附近,只要弄清“丰西泽”在丰县的具体位置,答案便水落石出。既然涉及水泽,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即可参考。

在研究《水经注》的所有古今学者中,陈桥驿先生无疑是最优秀的。本文所录底本为中华书局出版其《水经注校证》,有关丰县古水系相关记载如下:“(黄沟)又东迳平乐县,右合泡水,水上承睢水于下邑县界东北注,一水上承睢水于杼秋县界北流,世又谓之瓠卢沟。水积为渚,渚水东北流。二渠双引,左合沣水,俗谓之二泡也。自下,沣、泡竝得通称矣。故《地理志》云:‘平乐(按,遗址在今单县境内。),侯国也,泡水所出’。又迳丰西泽,谓之丰水。《汉书》称‘高祖送徒骊山,徒多亡,到丰西泽,有大蛇当径,拔剑斩之’,此即汉高祖斩蛇处也。又东迳大堰,水分为二。又东迳丰县故城南,王莽之吾丰也。水侧城东北流,左合枝水,上承丰西大堰,派流东北迳丰城北,东注沣水。沣水又东,合黄水,时人谓之狂水,盖狂、黄声相近,俗传失实也。自下黄水又兼通称矣。……丰水于(沛县)城南东注泗,即泡水也。”

如果对丰县及丰县周边的古水系没有深入研究,读懂这段文字有点费力。其大概意思是:从杼秋县界北流的瓠卢沟进入丰县西南境内称丰水,也称二泡,从平乐县东流至丰县西南境内的称泡水,丰水与泡水都流入丰县西南的大泽中。然后又从大泽的东堰分出两条河流:一条在南,即丰水,丰水经城南区域向东北流去;一条在北,即枝水,枝水东流不久即在城南与合二为一。而枝水又分出一条支流泡水,泡水蜿蜒流经城北,继续向东。最终,城南的丰水与城北的泡水在丰县东部也合二为一,此后丰泡并称。继续东流,左合从鲁西南流来的黄水,经过沛县城南注入泗水。既然丰水与泡水都是东北流向,而且丰水绕过城南,泡水绕过城北,无疑,丰西泽与三条河流上游都在县西南境。

为了方便理解,根据《水经注》的记载,请著名工笔画家谷传军绘制了大致的复原图。

唐代官修质量最高的一部地理书是《括地志》,该志载:“斩蛇沟源出徐州丰县中平地,故老云高祖斩蛇处,至县西十五里入泡水也。”该书所云县西,无疑也是县西南。从这段文字可以了解,斩蛇沟在丰县西南十五里处分出一个叫泡水的支流。以此来看,北魏《水经注》中的枝水与泡水格局在唐初依然保存。从而也可以得知,枝水在唐初改名为斩蛇沟了。

唐代诗人薛逢《重送徐州李从事商隐》诗句云:“斩蛇泽畔人烟晓,戏马台前树影疏。”。唐白居易也在《汉高祖斩蛇剑赋》中说:“高皇帝将欲戡时难,拨祸乱。乃耀圣武,奋英断。提神剑于手中,斩灵蛇于泽畔。”可见,丰县大泽在唐代依然存在。

北宋初年文学家王禹偁有诗《送光禄王寺丞通判徐方》云:“戏马台荒春寂寞,斩蛇乡古树轮囷。”王禹偁曾携学生梁灏同游丰县,梁灏的祖父梁惟忠是五代晚期的丰县令。在丰县小住游玩,因此他对丰县的山水是熟悉的,其诗中所言古斩蛇乡至少五代晚期已经存在,应为实指。

另一位北宋文学家贺铸于元丰五年(1082)任徐州领宝丰监钱官,元佑元年(1086)离任,在徐州居留时间近三年半之久。他自称“四年吟笑老东徐,满目溪山不负渠。”他在徐州任职期间,专门游览斩蛇泽,并赋《斩蛇歌》一首以怀古。该诗序言说:“斩蛇泽在丰县西二十里。”既然汉、北魏、唐朝代的丰县大泽在丰县西南,北宋时期的斩蛇泽理应也在同一位置。而此时的斩蛇泽应是对斩蛇沟的别称。所谓“丰西”,只是古人的大概指向,说明在宋代,刘邦斩蛇处被多数人定义为丰西。

这个方向定义,被后人继承了下来。如明景泰间陈循等《寰宇通志》:“斩蛇沟,在丰县西二十里,汉高祖斩白蛇于此。”又如明天顺五年李贤等《大明一统志》:“枌榆社,汉髙祖时乡社名,县西二十里,有枌榆亭。相传髙祖斩白蛇聚众,徙于此亭,息之。”再如明隆庆《丰县志》:“斩蛇沟,在县治西二十里许,汉高祖斩蛇于此。”

另外,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丰)县西二十里又有斩蛇沟,俱汉高遗迹处。”清《渊鉴类函》:“斩虵沟在江南徐州丰县,即汉髙帝斩白虵处。”

以上记载更能说明北宋贺铸诗中的斩蛇泽就是斩蛇沟,当然也是在丰西大泽附近。

值得注意的是,自清顺治版《丰县志》开始,斩蛇沟变成了“县治西三十里”,无独有偶,如明版县志记载的“钓台村在县西南二十里”,顺治版却变成了“西南三十里”,无疑,顺治版编纂者对刻板校对不精,才导致此错误。另外,顺治版《丰县志》刻有丰县境图,而斩蛇沟就标在西南方向,附近有邀帝城,从而也能说明顺治版《丰县志》是误刻,乾隆、光绪县志则是误从。

至此,通过大量的古代文献,我们大体可以得知,刘邦斩蛇沟在丰县西南二十里,流至丰县西南十五里的地方分出支流与泡水相通,泡水还有白帝河的别称。

2015年4月,在县城中阳壹号商业街建筑垃圾堆里,意外发现被该区施工时从地下挖出弃置的北宋初《天王院碑》。碑体自中间斜断成两段,断痕为新痕,系施工时人为破坏。碑面有严重机械刮痕,有些文字已经被破坏掉。尚存圆弧状碑首残块,无碑座。残高约242厘米,厚15厘米,宽90厘米,现存丰县文庙博物馆。

虽然遭到施工者的破坏,但此碑的发现,对于校正明清《丰县志》的诸多错误与不足,是弥足珍贵的存在。此碑详细记录了当时丰县六个乡以及重要村落的名称以及各村头面人物,对于研究丰县地名沿革变化以及姓氏分布与人名特点,都是极具价值的。

该碑记载的丰县六乡中,“斩蛇乡”赫然在目。

此碑记载了北宋初的斩蛇乡的所有村庄。按照宋碑记载的顺序依次排列如下:中刘村、新刘村、颜村、钓台村,苗池村、刘家庄、黄池村、訾村、刘村、北徐村、南徐村、邀至村、三张村、城子村、柘塚村、张家庄、小刘村、马村、解村、石村、曲防村、柒汲村等。仅刘姓村庄就有六个。

其中的中刘村遗址在今宋楼镇刘堤湾村北,位于县西南二十里;新刘村遗址在今刘王楼村西北二里;钓台村即今天的宋楼镇许口村,位于县西南二十里;苗池村即今天的王沟镇苗城集村,在县西南二十余里。三张村遗址在今宋楼镇费楼村北里许,位于县西南二十余里;邀至村即今天的宋楼镇草集村,在县西南十八里;柒汲村遗址在今孙楼街道梁楼附近,位于县西南约十五里;其他不一一列举了。

如果有人丰西泽或斩蛇沟位置在丰县西南方向的现实情况,仍然持怀疑态度,而宋碑的发现,极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根据宋碑记载中延续至今的古村落分布,可以看出一个显著的特点,即大多数村庄都座落于一条基本是东西流向的古河两岸。而这条古老的河流无疑就是唐宋以来文献中所记载的斩蛇沟,明版《丰县志》所记载的斩蛇沟当然也是她。巧合的是,这条古水与今天的苗城河惊人的部分重叠。至少在明代,县人对斩蛇沟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虽然清代顺治版《丰县志》记载有错误,但是书中地图却将斩蛇沟绘制的很清楚,而且标注于丰县西南方向邀帝城附近。

如果宋代贺铸在序言中将斩蛇泽的方位准确描述为“丰县西南二十里”,或者明版《丰县志》也准确描述,恐怕就不会发生丰县本地人对斩蛇泽与斩蛇沟位置的误解与误判。

虽然我们本地人认知有问题,但是,国内研究历史地理的专家学者却很清晰。如谭其骧教授《中国历史地图集》以及水利部淮河水利委员会沂沭泗水利管理局组织国内顶尖水利专家学者编纂的《沂沭泗河道志》,都将“丰西泽”准确的标注于丰县西南。

综上所述,大致可以得知,《史记》中的“丰西泽”应该在丰县西南部,《括地志》中的“斩蛇沟”应该在五代与北宋初期的丰县斩蛇乡境内。而宋碑的发现,与文献记载相辅相成。唐代文献中的“斩蛇沟”应该就是古枝水,今天有了一个新的名称——苗城河。

文章到此本应该结束,因为笔者不喜欢将自己的观点强将于别人。但是从台北故宫博物院新发现的原清初内府所藏《丰县图说》,比顺治版《丰县志》中的地图绘制的更详细。该图中所标注的斩蛇沟也是在邀帝城附近,而且斩蛇沟还有一个支流,正是白帝河。图中的斩蛇沟、白帝河与《水经注》中的枝水、泡水以及唐《括地志》中的斩蛇沟、泡水,在丰县西南境内惊人的先后重叠。

可以下定义了,《史记》中“丰西泽”遗址位于今宋楼镇西部区域,《括地志》中“斩蛇沟”就是今天的苗城河。在《丰县图说》所标注的苗城集与邀帝城之间的斩蛇沟南岸,有一个古村遗址,她就是宋碑上所记载的斩蛇乡第一村——中刘村!

综上所述,清代县志对斩蛇沟的文字误载以及今人对斩蛇沟的误识,也就无需一一指出了。

明隆庆版《丰县志》斩蛇沟条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清初《丰县图说》中所绘的斩蛇沟位置

清顺治《丰县志》丰县舆图中所绘斩蛇沟

根据《水经注》记载复原丰县古水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