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来斌

晨雾还未散尽，山坡已浸在朦胧的金纱里。露水顺着油菜叶尖往下落，在叶片折痕处聚成晶亮的水珠，冷不丁砸在田垄上，惊醒了蜷缩在土缝里的虫豸。我沿着露湿的田埂往坡上走，布鞋底碾碎了几朵零落的黄花，断茎渗出青涩的汁液，沾着昨夜的月光。

花茎比人还高半头，细密的影子斜斜地横在垄沟里，将晨光割成满地碎金。蹲下身细瞧，薄瓣围成小酒盅似的花冠，花蕊里汪着亮晶晶的蜜，倒映出头顶瓦蓝的天。忽然“嗡”地一声，拇指大的土蜂擦着耳根掠过，腿上裹着金粉，急匆匆扎进花丛深处。扒开密匝匝的花簇，青茎上缠着野豌豆的卷须，紫花像小铃铛似的悬在金黄瀑布里。

成群的菜粉蝶在浪尖上翻跟头，雪青的翅膀忽闪着，刚停稳又被春风掀个趔趄。有只胆大的落在我的袖口，触须轻颤着试探，翅根泛着珠母贝似的流光。远处高压线塔杵在金黄里，铁架上落着三两成群的麻雀，黑豆般的眼珠转来转去，忽而哗啦啦惊飞，带落的花瓣打着旋飘进垄沟积水，变成浮动的金纽扣。

正午的太阳最是耀眼，花浪却越发汹涌。热风掠过时，花茎相撞的沙沙声灌满耳朵，像是土地在哼唱古老的歌谣。褪去外套搭在肩头，胳膊蹭过花簇的瞬间，花粉便扑簌簌落了满身。低头见青茎上缀满鼓胀的花苞，顶端的嫩黄还未完全炸开，裹着一层透光的青皮。忽然瞥见花根处闪着蓝星星——竟是几簇早开的婆婆纳，怯生生地躲在金瀑底下偷看天光。

云影漫过山坡时，花海陡然暗了几分。原本灿金的波浪泛起墨绿的纹路，如一匹滚着暗花的绸缎。西北天边堆起灰蘑菇似的云团，空气里泛起泥土的腥味。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花瓣被打得频频点头，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成串，把黄花洗得越发鲜亮。躲在花丛深处，看雨帘外白茫茫一片，唯有近处的花枝在风雨里乱颤，金盏中盛着的雨水晃出细碎的银光。

暮色从山坳里爬上来，花瓣渐渐收拢成一个个小拳头。晚风卷着残香游荡，撞上电线杆又折回来，带着一股凉津津的甜。月亮升起的时候，花田褪了金甲换上银衫。夜露沿着叶脉攀爬，在花蕊处凝聚成颤巍巍的水钻。白日里昂着头的花朵此刻低眉顺眼，花心里盛着晃悠悠的月牙，倒比艳阳下多出几分矜贵。

我在田垄上坐到露水浸透裤管。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早起的人家亮起橘黄的灯火，炊烟与晨雾纠缠着漫过花海。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万千闭合的花苞同时颤动，仿佛无数个等待绽放的小铃铛。当金箔似的晨光铺满山坡，最外围的花朵突然绽开，这声响顺着花浪次第传递，整片花海便在一串细碎的爆裂声中醒来。

正待离去，发现鞋帮上粘着一朵完整的落花。花瓣仍保持着舒展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重新飞回枝头。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懂得这铺天盖地的金黄为何令人心颤——每一朵花都在用全部的生命燃烧，仿佛在撰写春天最炽烈的宣言。